面向未来废物人的好生意

杨眉·2015-11-25 10:20
以及如何赚废物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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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影人 Robert McKee 于商业上有条狡猾的诀窍。他说:拿数据和逻辑说服别人是很难的,但凡别人觉得你正要说服他,尤其老道的商人,便本能地要找一找你那数据上的毛病,驳一驳你那逻辑上的纰漏。因此还不如直接说,「我的父亲患有心脏病……因此我是一定要做这件事的」。如果这故事能打动人便成功了,打不动人至少也无可招致反驳找茬。人听故事,本能的反应是感同身受,便自缴了批判思考的枪械。

这诀窍用中国人流行的话讲,就是「述说情怀」了。但「情怀」因为这几年来的滥用,已经是个可哂笑的字眼。大概要怪许多不擅长「述说情怀」的人在那里说情怀,譬如满街的小馆小摊里都卖鲍汁烩饭,那鲍汁很快就会跟兰州拉面一样上不得台面,招待不得贵客了。McKee 师门下所出的编剧和导演做出了《阿甘正传》、《西雅图不眠夜》、《玩具总动员》一流的作品,自然不在兰州拉面之列。狗尾续貂,我想再为那些不擅说故事的商业人出两条诀窍。一条比较老实,就是去找擅说故事的人去说——当然这条也许不大受用,因为大家稍有一点可做主的权柄,都不太肯承认自己有弱项,就是连写书法字或者唱 KTV 这些无关痛痒的功夫水准,都不得被人低看。另一条诀窍就狡猾些,也许受用得也多,就是别把这故事讲完。

纽约时代广场的深夜,整个升平人间,像是抬高一截。半空里的招牌和广告都是活的、鲜明的、长长的一条似有喜怒哀乐的舞台。打了烊的店,人空了,留着几盏奶油黄的灯,只照那偶像似的模特,光亮映到街面上,那些暗魆魆的、小小的行人,两颊上受了煨熏似的,微微地黄起来、红起来、蓝起来、绿起来。又有一种柱形的光屏,从上到下切成好几格,每格里各做各的广告,活像人间的一种角色,一个人身上,开了许多张口,各说各的好话——譬如我这样替各家公司写报道的。在这光屏中间,挨头挤脚的甜甜圈、啤酒和手表里面,便忽然看见一幅中国男孩的头相,盖一顶齐整服帖的齐刘海头,向往来行人作着秀媚的微笑。疏忽又不见了。

地上稀稀落落的有些人的尖叫——其实叫得是很使劲的,但在时代广场这地方,越是使劲才越是显得稀稀落落。无名的夜晚,平压成影印件,橘黄黝黑的,点着粗糙兴奋的颗粒,传往一万两千公里外的微博用户。

一个很普通的中国女人坐在早间的办公室里。头顶上不分昼夜,悬着一条白光光的灯管,好像看在人的悲愁上,是那样子亮着,看在人的欢喜上,也是那样子亮着。有个文学评论家说,看书的时候,觉得两百年前的一个人跟你是近的,同在地铁里肉贴肉的人是远的。那条灯管就仿佛是人生在世,一切跟你非为同类,偏又日复一日同处的人,以一霎不霎的空白的眼张看着你。

这女人出于常年的习惯,面上只是微笑,拿手机无声无响地给电脑上的微博界面上,也是拍了许多照,发在聊天群里——

啊!!!!!

世界像是忽然恢复了音响。喜得颤栗,感动得鼻酸,情绪像在现实里脱水贮存,放到群里就一下泡得膨开来——像是穿过了硬梆梆、冰冰冷的打气筒以后,一下就撑开一朵好大好大的粉红的气球。她是真的真的很激动的啊。聊天群里每秒都跳消息,女人嘴角牵得酸麻,几乎要跟自己的肌肉告饶,又像咳嗽似的咳出许多痴笑的怪声音来。

同事要纳闷她了。「我们家的……」她觉得还没有把这欢喜享受个透,先守口不说,站起来往办公室外面走。

「又在花钱养干儿子了。」同事心里讥笑,一个有钱又多情的女废物。

全人类的前途就是做群有钱又多情的废物。一个社会里,大部分工作由机器代劳了,地上自然生出粮食,人人自然有房屋衣用,想去什么地方,就自然有长着翅膀的飞马飞车载人过去。对于这天堂似的生活,消费是何其无聊的事。听说前人有过打折节的传统,为了省两三百元,在节前大量地浏览、筛选商品,专候那一天结算,对这未来的废物人来说,实在像结绳记事一样的稚气、不可思议。

当代的历史学家 Yuval Harari 就笑言,未来大概需要许多的游戏,好让没用的人有事情做。而 Gears of War 的游戏编剧 Tom Bissell 又说:「大多数游戏都是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做一个什么事,然后走到下一个差不多的地方,做一个差不多的事。正是因为有故事,才使你忘记了你所在做的事情,其实不可思议的冗复。」可见在这废物的社会里,物质消费的欲望消融了,遍地商品如塑料袋一样不值得一顾,所能引起人们兴趣稍一驻足的,只有他人的故事;所能引起人们在驻足之后,又觉得有可行动的,只有他人没讲完的故事。人们寻找志趣相投的同伴,共去完成这故事。仿佛长日无事的神仙,一会儿去助佑这一个凡人,一会儿去惩戒那一个俗子。王思聪不就有「娱乐圈纪检委」的闲职吗?衣食无忧的西方社会青年不就有去助长伊斯兰国恐怖活动的吗?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人们似乎又要剥除净了种种繁务,回归到智人所立命的天赋特质上来,那就是,虚构、集体地相信虚构、集体地实现虚构。Harari 认为智人由是有了宗教、战争、政治、社会、经济、企业,由是人成为万物之灵。

人们一再把讲故事的本领和营销宣传联系在一起。但是好像不怎么认识到,故事的未完可以触发巨大的能量。比如做电影宣传的,总喜欢显得自己花钱多,兵强马壮,可是观众也就因此对这电影格外严苛了。《大圣归来》说是几个年轻人自己垫钱做的电影,临到上映的时候已经一点宣传费都拿不出了、而片档霸着几部大片子,几乎排不上。观众便一下心热起来,尤其那些觉得上了大片子的当的,哪怕还没看过《大圣》,逢人已是打包票地说好,一时间都管自己叫「自来水」——自发而来的好评水军,仿佛文化上的正义之师。

古典小说里,一个故事悬而未完,最好的讲法不是「欲知后事,且听下回」,而是:「请老爷与小民做主」。

在废物人的社会里,引人去专心专意、彻头彻尾地看部电影的会极少,在电影故事之外先另说一个故事,而这故事的结尾是引人去看电影的——即把看电影这行为本身赋予了意义的——会更多。而且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

在废物人的社会里,周杰伦这样「天降奇才」的明星会极少,由观众从无名里造出来的明星会更多。而且也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那位出现在纽约时代广场的男孩子,并不显得比周杰伦有才能,也不显得比金城武俊美,就是在年纪上,也还不到比粉丝幻想为情人的阶段。他只是被编剧写成为一个要努力成为明日巨星的主人公,而这身世故事打动了许多人,这成为巨星的任务便被许多人揽为己任。他们相互感染,集结在了一起,成为「应援会」这种组织,凑钱为这个明日之星买名牌装束,买大量的电影票托起他的票房,还有各处刷榜打广告。这些花销方式已经和过去的粉丝把钱直接奉予他们的偶像所不同了。他让我想到从前流行过的电子宠物,好像只会跟你要吃的穿的,要你帮它一级级修炼,直到它成为百兽之王。

未来,找擅于说故事的人说故事,大概意味着媒体人的商机;把故事的完成开放给社会上志趣相投的群体,则大概意味着众筹模式的商机。废物人的社会,既然少有直接的成品消费,我相信媒体营销与众筹会成为替代消费的常态行为。

我前些天采访了一家叫「开始众筹」的创业公司,就是由媒体人做起来的线上众筹平台。他们首先经营起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内容,传达精致、时尚的生活方式,由此聚集而来的粉丝群,又被他们引导向了口味相合的众筹项目——诸如当代艺术作品的众筹、精工细作的家居品的众筹——最后他们为这些项目发起人和粉丝搭建交流社群,使他们可以成为长期的、多项目的社群。

这当中,编辑团队参与了众筹项目的反复推敲和包装,以项目发起人的个人叙事口味替代了以往列数据、作分析的项目介绍,为读者严丝合缝地拼装起一种「人生代入感」,而这代入感的售价最低只要两三百块钱。

「三四百块,你还可以在上海买什么?」当我被这样反问的时候,衣服或者一顿饭,似乎都是极无聊的、被自己所否定的答案。借用「开始众筹」的语言来说,他们的商业理念就是策动中等收入人群报复平庸的消费生活方式——虽然这报复的方式仍然是冗复的变形的消费,犹如 Bissell 所说的故事情节之于游戏。

我认为这会是门面向未来的废物人的好生意。

我不知道此处该用「然而」还是「此外」——

我总期望媒体人不仅仅是奔着做生意去的。

成功的媒体人握有集结起社会能量的本领和资源,所可能达到的事比建成一个电商平台要远大得多——虽然电商也是于社会有意义的事业。

一个人不富裕的时候,薯片和可乐都是很好吃的。当他富裕起来的时候,他或者可以去尝试米其林三星的餐厅,也或者是买上吃不完的薯片和可乐,且乐此不疲。这都是他的自由。但他由此以为薯片和可乐就是人间至味,是一定会被笑为没见识的。一个国家上下一心地要去吃薯片和可乐,只能养出一大群短寿的胖子来。

互联网的声势一来,传统媒体人体面的西装革履被抢剥走了,到米其林餐厅的门口,被服务生厉声喝走,大概不仅伤了他们的尊严,还气坏了他们的脾胃,以至于我隐约地觉得其中一些人从此只尝得出薯片和可乐的滋味来了。鲁迅曾寄望社会的智识阶层:既有文人学者的良心,又有商贾市侩的手段。这样的人才难得,也没什么——一些力图达到这种期望的媒体人,我还鲁莽地说过他们的坏话。

但我又在许多次的采访和会见里看到另一类人,预备着商贾市侩的良心,而用文人学者的手段。这也没什么。我但愿这只是他们所要爬过的一层楼,而不是他们所要去的最顶上,好比只是以薯片、可乐饱腹的时候。

这女人从没出过国,但她一向知道时代广场是世界的门户。这一天里,她的头脑都是虚绵绵的,好像飘荡在和这个办公室、这整座内陆城市无关的另一个遥远的快乐的境界里。她认定了能在这世界的门户上露个脸,就是被全世界人都认识了——而且那块屏是索尼和福克斯的,都是有名的外国公司。一掷千金的事情,好像是电视里光闪闪的男女才做得了,可是当真就被她办到了。她翻然讶异于自己的能力,像古埃及人为自己所建成的金字塔一样震撼得有些狂喜而痴醉。

十几个小时以后,中国入夜,她的兴奋更为确实得紧压在她心口。又是个她一向认准了的门户:「世界焦距中国,中国瞩目上海,傲立金融帝国,俯瞰百年外滩。」——特意要显示文笔,「聚焦」写成「焦距」了,所能用的大的、昂贵的字眼都用上了,她是没想到读起来像则蹩脚的企业广告的。群里有朋友在直播了。黄浦江上缠夹了几天雨气,灰云矮矮地压着东方明珠和上海中心,天地看起来很小。楼面上白灿灿的几个霓虹字看起来倒分外的大:「生日快乐,唯❤王源。」

她觉得连她自己也成了新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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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开始众筹」上的众筹项目「为小怪兽建一个家」中的主人公之一,牙齿白得不正常兽。创作者袁贝贝在网站上的发言是:「每个人都是一个怪兽。我们游荡人间,披上虚伪又无趣的人皮。现出原形,都是一副副可爱又真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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