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谟

杨眉·2015-12-03 10:24
树大招风,太有钱了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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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book 总裁 Mark Zuckerberg 和太太 Priscilla Chan 的头一个孩子 Max 降生了。为了庆祝,他们宣布把名下 99% 的 Facebook 股份(价值约 450 亿美元)都捐入自设的慈善机构 Chan Zuckerberg Initiative。这对夫妇刚过 30 岁,比沃伦·巴菲特和比尔·盖茨决定捐出全副家当的年纪都早得多。媒体大亨 Michael Bloomberg 赞扬:「我向 Mark Zuckerberg 脱帽致意…他为同一代里有能力捐献的人作出了示范。传统的捐献方式——等着垂垂老矣或者死后再捐出来——已经过时了…30 岁取代了过去的 70 岁…多少硅谷的同辈和后生晚辈会跟着他呢?」

这样说起来,中国的富人们似乎落后许多步。不仅 30 岁捐不出来,70 岁及身后也许也捐不出。我见到有评论家说,是中国的税收政策未提供鼓励,也有说是中国人缺乏「在巨富中死去是可耻的」社会价值观。这些都没什么,倒是有一种宽宏大量的态度说:我们大家不必再去追究中国富豪的「吝啬」了,不如都去体味体味人家小扎的高洁。替那些富人们设身想来,真像是好好地走在路上,横地里乍地跳出个人,两手一拦,像怕有人拥上来似的,嚷道:「咱们也别计较这人是个贼了。」便作势要让大家伙散了。拿社会上任一个收入阶层,集体打上「吝啬」、「不仁」的评价,这跟划「黑五类」、「旧社会的资本家」并没有区别,当然心平气和地说「别计较」要比直接喊「打倒」更显出社会的文明进步了。「有钱」这件事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历来就受着诅咒。但凡说一个人「富可敌国」(不过是有钱而已),说一个人「穷奢极欲」(不过是花钱而已),很自然地你就要预感这人不久要垮。我去看明初富贾沈万三的故居。导游说,因为他太有钱,犯了朱元璋的忌讳,于是流放了他,财产也半数充公。同在那里的人们拿手摸打着这过去的富贾家的砖墙,拿脚踏了踏木槛,笑说:「树大招风,太有钱了也不好。」「所以说还是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得意忘形了。」我想假使能让他们去参观比尔·盖茨 6600 平方尺的豪宅,谁也不会拳拳向主人奉上这样智慧的告诫:「树大招风,太有钱了也不好。」「还是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得意忘形了。」

「这种财富不安全感,」财经作家吴晓波说,「我们不是第一次看到。最远的一次是2000年前的汉武帝,他为了征讨匈奴…以强制性的手段向有产者征收百分之二十的财产税…造成全国中产以上的家庭集体破产,司马迁在《史记·平准书》中记载说:『自此民偷,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业。』翻译过来就是:『自此以后,民众喜欢偷窃,有好看的衣服马上就穿,好吃的马上吃掉,不再愿意储蓄投资。』中国历代政权的晚期,如晚唐、晚明、晚清和民国晚期,都是奢靡得一塌糊涂,吃喝嫖赌,器物声乐精致到了极致,而这一切都与民众不再愿意储蓄有关。所以,一个国家的奢侈品消费特别的高涨,并不一定是国力富足、民众富裕的表现。」

西方人相信他们的历史是前进的,虽然未必一条线笔直。中国人却是相信历史是循环的,似乎还以为是一种大智。纵使许多的财力和心力都消灭在「古已有之」的圈套里,一个能使人感到财产安全、福利稳定的体制还是没有,徒然流传下了「暗度陈仓」的门道、「缩头乌龟」的秘方而已。中国人真是有大智的么?外国人真是笨的么?——从中国每年移民和离岸资产的数字上看,不是这样。

果然有些鸱鸮出来揣度了,Zuckerberg 的基金会是为避税巧立的名目,钱是从左口袋出右口袋进。换王健林做了一样的事,在中国社会的反响是怎样,我想不出。比如只说自己罢,假如脱口道:「这人真是了不起!」边上总会有两三个「见多识广」的人含着笑反问我一句:「你以为他是真的捐呐?」言之凿凿,就好像是钻在王家的饭桌底下亲耳听到了什么诡计。这样的「有识之士」太多,让我恍惚以为王家的饭桌底下熙熙攘攘蹲满了人,不免就为自己没能摸到人家的桌布角面红耳赤。有了这样的经验,我也学会对着新闻煞有其事地抬高眉毛:「他是真的捐么?」

Zuckerberg 在致新生女儿的信中阐述了设立基金会的目的,是要「推进人类的潜能,及促进社会的平等」:「我们必须直接深入地和我们所服务的人接触。如果我们不明白这些社群的需要和渴求,就不能赋予他们权力。」

这在隔岸看来是非常动人的宣誓。但假设这宣誓所面对的社群,会因为他做了此地的生意,就在官媒上带头高喊「别让他跑了」,非完成「回报穷人的使命」不可;又或者会在重大伤亡事故发生时,不问失责的政府,先起哄「首富就该捐 1 个亿」、「你有钱花 12 亿买别墅,没钱捐给受灾人民」;又或者会针对慈善创作拍卖活动,大怪其哉:「学过几天画画,就来染指艺术圈」、「纯粹是商业炒作,大忽悠」。我不知道这样面目的社群, Zuckerberg 是不是一样有决心去服务他们,赋予他们权力。

以我这样的小人之心,反正是不会的。不久前的一天晚间我从地铁口出来,一个男人走上来问我要三块钱,理由是他的车钥匙和钱包被他误锁在车里了,他没有钱回家。他说:「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驾驶证。」我心想着,看不看跟我有什么关系。漠然不响,找了三块钱给他。他接过钱,可是尴尬,期期艾艾地,「谢谢啊,你看一眼吧」。我重复说:「不用了。」他几乎哀求起来:「看看吧。看看吧。」他见我移过眼睛来,便干嘛拿粗笨的手指去捻开驾驶证,还没全展开来,我就当了事,准备要走开了。在这个暗魆魆的天色里、我没有十分注目他的瞬间,我忽然鲜明地感受到他的变化。那捏着驾驶证的两只手放下来,乞求的、缩屈的身板挺直了——他毫无感激地走了。我轻蔑了他。

这件事一直让我惭愧。我知道不少这样讨钱的人是骗子,又知道乐呵呵给骗子钱的就是「傻子」,于是未免于做个「傻子」,就这样漠然起来。我以为比起「吝啬」、「缩头乌龟」来,「傻子」才是中国话里最鄙薄的品质。因为「吝啬」可以解释成世道太坏,人心不古时的「警觉」,「缩头乌龟」可以解释成知其天命的「中庸」,只有「傻子」始终是「傻子」。像我一样,许多人都相信,只要拿出不满意的面相,呼牛喝马,就自有一种威严能把人唬住,骗不得他们。

据说非洲人里至今有许多不了解枪火,以为是一种白人的巫具,因此执枪时高举过头,施法一样的姿态,看得古怪。凶着脸行善、阴着脸看人家行善,大概也都是中国人自以为正施着的法吧。

题图由 Facebook 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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