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往事:秦国人与香港人的吊诡对决(上)

luciushy·2018-12-11 08:18
十多年里,张艺谋与庄文强、麦兆辉们经历了中国电影史上最狂暴最尖锐最剧变的岁月

2014年,武汉一家电影院里观看《变形金刚》的观众 VCG via Getty Images 来源:TIME

2001年,是为辛巳年。

3月的奥斯卡颁奖礼上,集结了台湾、香港、大陆及好莱坞资源的《卧虎藏龙》创造记录,成为第一部获得最佳外语片的华语电影,李安一时风光无两。这部在华语地区颇遭诟病的武侠电影却受到了其他地区观众的热烈追捧,全球票房最终达到了惊人的2.13亿美元。

一个月后,张艺谋的《幸福时光》重映,这部作品创造了一个尴尬的记录,成为内地影史上首部公映后回炉修改再上映的电影。结果票房也只有500万元,而整个2001年中内地电影票房市场规模还不到9亿元。

相比前两位蜚声国际的中国大导演,此时的庄文强还只是一个在 TVB 已经闯出名气投身电影圈没多久的编剧,他和麦兆辉给杜琪峰、马伟豪和陈木胜都讲过一个警察和黑社会互为卧底的故事却只是引来敷衍的认可而已,“对唔住,我系差人”此时还只不过隐隐约约盘旋在两人的脑海之中,直到一年以后,这句台词才随着《无间道》深入人心风靡全港。

此时,张艺谋依然体面地维持着他艺术家的身份,《卧虎藏龙》的大获成功激起了这位直到此时依然在中国知识分子阶层中有着良好声望的导演的欲望,身为艺术家的自觉,身为大陆艺术家的敏感而不可言传的好胜心,这些自然而然地驱使着张艺谋和他的老搭档张卫平去制造一部完全由中国人制作的武侠电影。

张艺谋或许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下一年的《英雄》之后,他逐渐成了全民公敌。

较之回归前后年产量不足百部的低谷,2001年的香港电影产量甚至恢复到了90年代中期港影最繁荣时代的水平,然而,这年全港华语片票房仅有4.3亿港币,十年前,这一数字是惊人的10.5亿港币,考虑到这两个年份的电影产品相差无几,可以想见香港电影的市场已经萎缩到何等的程度。

庄文强与麦兆辉正处于香港电影慢性死亡的末期,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城市最骄傲的产业的漫长告别。到了2002年,港影产量较上年下滑近三成,而此衰势之后一发不可收再也无人能挽救。

此年之后的十多年里,张艺谋与庄文强、麦兆辉们经历了中国电影史上最狂暴最尖锐最剧变的岁月。

世纪末症候群

1984年,在六月一个闷热的凌晨,张艺谋将自己那双臭不可闻的胶鞋放在前往太原的泥泞路上,一路颠簸来到火车站,在众人异样眼光的逼视下,他毫不在乎,赤着脚和陈凯歌等抱着拷贝赶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前一年,《一个和八个》刚刚上映,新的视听语言和叙事表达艺术在波澜不兴的中国电影行业掀起了一阵风暴,这一年,陈凯歌则挟《黄土地》横空出世,两部作品的摄影师张艺谋以26岁高龄历经挫折机缘巧合之下才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他以其突破常规的构图构思在毕业后不到三年就成了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学院派毕业生之一。

33岁那年,这个西安人第一次担任电影的摄影师。在33岁那年,黑泽明从编剧及副导演转而担任导演并拍摄出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姿三四郎》。

和备受张艺谋推崇敬仰的黑泽明一样,在成为导演的第五年,他们的事业都进入高峰期.

黑泽明推出了树立自己大师地位的《酩酊天使》并在此后的六年里制作出了《罗生门》、《生之欲》与《七武士》。自1987年的首部导演作品《红高粱》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在整个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张艺谋成为世界上最具知名度的中国导演,自1992年起,他的作品先后在威尼斯及戛纳等国际电影节上斩获大奖。

他们的境遇也惊人的相似,伴随着海外盛誉而来的自然还有本国群众和批评家们的口诛笔伐,自《罗生门》开始,黑泽明就面临着将日本民族的落后愚昧暴露给外国人来沽名钓誉的指控,《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一系列电影也裹挟着张艺谋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加诸在这个做摄影师时就被剧组戏称为“张黑脸”的面色始终凝重的导演身上的指责批评和黑泽明遭致的并无二致。

世纪末焦虑综合症伴随着千年虫、诺查丹玛斯预言制造的恐慌感染着每个人,这已经不是《河殇》的年代了,在这个商品化高度发达、互联网兴起的消费主义时代,人们需要的是放纵和娱乐。

更加现实的是,即使蜚声海外,可是本土电影市场并不买黑泽明和张艺谋的帐,到拍摄《乱》时,电影天皇一度陷入资金困境,直到他的好莱坞拥趸科波拉、卢卡斯倾囊相助才得以完成作品。

张艺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1997年开始的三年时间里,他拍摄的四部作品无一例外全是当代主义题材电影,其中还包括《有话好好说》这样的都市轻喜剧以及由赵本山主演的《幸福时光》。

然而,市场给了张艺谋惨痛的教训,《有话好好说》在1997年还能获得4600万元的国内票房,排到当年的电影票房第5位,但是到了1999年时,《幸福时光》甚至连当年票房前十都挤不进去。

十五年前那个和张艺谋一起拍摄《黄土地》的陈凯歌此时也陷入了重重困境之中,厚重冷酷的《荆轲刺秦王》在1999年的中国电影市场上落败,引进日方投资的大制作野心不仅没有取得意料之中的票房成功,在口碑上也出人意料地遭遇抨击和质疑。

但是,和张艺谋与陈凯歌们相比,田壮壮的艺术家命运无疑更加壮烈与无奈,在1993年以后,他就再也不能拍摄电影了。

与此同时,以冯小刚、王朔为首的北京顽主们开始在电影市场上横行霸道,他们的喜剧成为了最受观众喜闻乐见的电影。1997年的《甲方乙方》票房还只有3600万元,到了20世纪最后一年,《不见不散》的收入已经到了4300万元,成为该年中国电影票房冠军。

在新旧世纪交接的年头,第五代导演陷入了集体的沉默与失落之中,他们最后一次的共同亮相是在电视剧《大宅门》中,三位导演客串出演。他们扮演的是行将衰朽的清王朝的官宦,是崛起好战的日本帝国中良心未泯的军官,这些角色在剧中甫一出场便匆匆谢幕。

同样的谢幕还在南边的香港上演。

1998年,当年香港电影票房冠军被《风云:雄霸天下》以4100万港币成绩收入囊中,这是刘伟强、郑伊健郭富城以及电影特效的一场胜利,也是整个香港电影的一场大变天,自1985年以来香港票房冠军必被双周一成占有的记录就此作古。

虽然到了下一年,周星驰与成龙就夺回了票房冠亚军的宝座,但是,就连他们也无力补天,香港电影以出人意料的姿态滑落迸裂。这一年的香港电影票房冠亚军《喜剧之王》与《玻璃樽》的票房都只有不到3000万港币而已,创造了自1985年以来的最低记录。

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庄文强正式成为一名电影编剧,他参与的《特警新人类》成为当年票房最大黑马,主演谢霆锋风行大江两岸,同年还有另一名让世人惊艳的年轻演员凭借《喜剧之王》出道,她的名字叫张柏芝。

1999年,恐怖大魔王并未降临,世界依然完好。

被陈凯歌称为“秦国人”的张艺谋在这一年萌生了拍摄一部关于刺杀秦王的武侠电影的念头。

1999年,香港电影产量较前一年增加了近一倍达到了163部,浮华之下实际却是回光返照而已。距离亚洲金融风暴刚刚过去两年,香港尚未完全恢复元气,距离911袭击及之后引发的全球性通缩还有两年,连向来以过火和癫狂闻名的香港电影人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等待他们的究竟会是怎样惨淡的光景。

在等待与绝望中,内地和香港的电影市场南辕北辙。

薄冰与寒蝉

梁朝伟最终还是拒绝掉了和巩俐一起出演《周渔的火车》的机会,毕竟此时他面临着一个中国演员无法拒绝的机会,张艺谋找上了他。

就在梁朝伟做出这个决定不到一个月后,E·B·怀特(E.B. White)在《这就是纽约》(Here is New York)中的预言竟一语成谶真得在纽约上演,整个世界朝着一个错乱扭曲的方向疾速奔去,陷入让人惊惶的漩涡之中。

这一年,全球经济增速仅有2%,创下八年来最低记录。经济寒潮席卷各个国家及地区。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金融中心之一,香港首当其冲受到冲击。2001年第三季度,香港本地生产总值就从上季度0.8%的增长转为0.4%的下滑,到了第四季度,跌幅扩大至1.6%,全年生产总值增幅从上一年的10.5%暴跌至是年的-1.4%,全港失业率从4.5%攀升至5.4%最后一路走高到6.1%。

早在2000年,时任特区政府财政司司长的曾荫权就已经发出这样的喟叹:一个空前繁荣的年代,黯然划上句号。

自1997年金融风暴以来,香港陷入了第二次经济衰退。

香港群众在2003年群起反对政府 来源:SCMP

到2002年时,全港生产总值继续保持负增长,恒生指数在年底报收9321点,较上年底下跌大18.2%,日均成交额下滑19.3%,为1997年最低水平,也是自1970年港市公开报价以来首次连续三年出现下跌。

到2003年时,突如其来的 SARS 疫病横行无忌,全港共有1755人受到感染,更有304人最终不治,这让本已经岌岌可危的经济形势雪上加霜。香港全年生产总值连续第三年出现负增长,跌幅达3.4%,股市一度触及8331点谷底。住宅楼价格指数从1997年163.1下降到该年的历史最低值61.6,写字楼价格指数由1997年的213.1下挫到是时的最低值62.5,铺位价格指数由1997年177.3跌至该年的最低值85.0。

在新世纪的前几年,香港一片凄风惨雨之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仅仅在2002年一年,全港就上映了16部恐怖电影,阴霾不仅笼罩着黑暗影院中在恐惧中寻求刺激摆脱烦恼的观众,同时也压抑着现实中的人们,董建华当局成为香港人发泄不满和怨气的标靶。

在2003年的电影《金鸡2》中,在邓公承诺的“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不变到期的2047年,其时已经年过耄耋的阿金见到董建华亭的指示牌时调谑道,走那边恐怕要遭殃。

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香港经济已经世道维艰局面下,又有几多人会有闲心去看电影呢?

在90年代初期的鼎盛时代,香港电影市场每日的票房在700万港币以上,到了2001年,这一数字跌落到不到250万港币,香港电影史上最尴尬残酷的一天在2002年9月10日终于到来,是日,尖沙咀一家影院的当日票房竟然只有元,这一年全港单日平均票房也只有52万港币。

1993年时,全港共有戏院119家,座位超过12.1万个,但是到了2002年,近一半剧院无以为继,仅仅只剩下60家剧院维持门面,而座位数则只剩下5.7万个。

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香港电影背后,实际上却暗流涌动。

2001年,中国加入了 WTO,在美国的要求下条款规定中国每年必须增加10部分账名额来引进美国电影。

次年,新的《电影管理条例》颁布及之后一系列政策的施行,搅动了中国电影市场长久以来的一潭死水,尽管仍然保留电影许可证及审查制度,尽管外资注册与投资依然受到限制,但是,电影行业的门槛却从此降低,传统国营制片厂垄断的封闭帝国终于土崩瓦解,新的机构及个人也能够进入到中国电影市场中来。

到了2003年,中央政府与香港签署了《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CEPA,Closer Economic Partnership Arrangement),其中规定香港公司拍摄的话语影片不再受配额限制而被视作进口电影,同时,两地合拍片则可作为国产电影在内地发行。

香港电影产业终于盼来了一线生机。

此时,庄文强并不会料到,他那个连导演和制片人都没有寻找到就开始构思写作的剧本将逆风拯救衰败的香港电影。

截至这部作品上映前,当年香港票房最高的华语电影票房只有不到2200万港币,事实上,自1994年以来,还没有一部在12月上映的电影能成为当年的票房冠军。按照历史规律来推测的话,则意味着2002年票房最高的华语片将成为1985年以来收入最低的。

在行情冷淡的时代,投资人拿出了4000万港币来进行一场生死豪赌。赌赢了,证明好编导和好演员换取好市场的经济规律还能发挥作用,那香港电影还有救,赌输的话?要知道制片方寰亚公司在整个2002年度的营收也不过只有4800万港币而已,更何况其收入同比还出现64%的巨额缩水。

尽管早就有人提议使用《无间行者》这个片名,但刘伟强已然不能容不下任何差池,一直信任白龙王的他恳请前者为片名提供建议,白龙王指教他们片名最好用三个字,庄文强给出了《无间道》、《龙虎斗》和《英雄血》三个备选,法师莞尔,心领神会地做出了选择。

如果《无间道》票房不利的话,《明镜月刊》早在1995年就给出的“香港电影之死”设问在十多年后将会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肯定答案。

编剧庄文强与麦兆辉、导演刘伟强以及刘德华、梁朝伟们当然会为此担忧。

但是,胆战心惊的不止是他们而已。

等风到

虽然在相同的年龄都开始了做导演,但是,在自己四十岁时,黑泽明就拍出了不朽的《罗生门》,而直到自己过了知天命的时候,张艺谋才有了用一个罗生门式故事来讲述他心目中的“英雄”和诠释“天下”内涵的机会。

陈凯歌已经拍出了不被市场接受的史诗作品《荆轲刺秦王》,李安和《卧虎藏龙》的名利双收则为西方世界和更广阔市场接纳中国武侠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遇,最具人文气质的两位中国导演已经为张艺谋指明了这场前所未有的视听和商业实验的所有绝路和通途。

但是,中国电影市场此时却是一地沉疴。

戴锦华曾经以“冰海沉船”来形容20世纪末期的中国电影处境。她以尖锐的笔调这样写道:风雨飘摇的中国电影业开始变得裂隙纵横,终于1998年开始在戛然有声间碎裂。

事实上,中国电影的沉沦持续了将近二十年。

从1979年到1991年,中国电影观众总人次共下降了一半,放映场次下降了20%,到1992年时,总票房只有19.9亿元,观众总人次降至105亿,发行、放映收入分别减少了17.9% 和15.7%。

到1995年,中国电影票房收入首次跌破10亿元大关,1999年的票房收入只有8.1亿元,成为九十年代票房收入最低的一年,至下一年,票房也恢复到9.6亿元而已,到2001年时,票房再次出现下滑到9亿元。

中国电影产业云诡波谲的地方在于,电影市场的衰败和电影市场化的步伐几乎是一致的。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电影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嬗变。

八〇年代,政策规定由中影公司以90万元每部的价格统一收购影片,然后按拷贝结算进行分配,其中七成上缴中影,三成留给省级发行公司,省公司将所得利润的20%上缴地方财政,其余80%则用于发行放映的再建设,并明令相关利润不得用于包括电影厂基础设施改造等在内的支出。

显然,这种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制片、发行和放映模式并不符合当时的中国国情,自然无法持续下去。

1993年1月,《关于当前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革的若干意见》出台,中国电影体制的改革正式启动,过去四十多年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电影市场、发行及放映模式开始出现松动,电影企业由原来的“全民所有制”转为“股份制”,从过往的“事业型、福利型”转变为“产业型、经营型”,中影公司在电影产业统购包销的垄断开始被打破。

市场化的春风拂满整个整个中国电影行业,过去的畸形市场结构终于土崩瓦解。

企事业单位集体买票观影贡献的收入在80年代的电影票房收入中的比重在七成以上,但是到了1993年,该比例已经滑落至三成左右。在1993年,中国首家股份制电影公司上海永乐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内地和香港合拍片在电影市场蔚然成风,资本势力的扩张在电影市场上显现出强大的威力。

1994年8月,广电部电影局下发了《关于进一步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革的通知》,规定了拥有影片著作权和发行权的单位可以直接向北京等21家省、市各级发行及放映单位发行。

这意味着各个制片厂都拥有了自己影片的发行权,其经营自主权得到了明确认可。三年后举办的全国电影工作会议更是明确提出“鼓励部门和企业投资拍片”,民营资本力量进入到电影行业的壁垒也由此击破。九〇年代后期,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推进股份制、集团化改革的政策,打破国有制片厂的垄断,降低市场准入门槛以吸纳民营资本进入。

中国电影产业此时面对的最大敌人已经不是内部的陈旧体制,而是外部来势汹汹的敌人。

还是在1994年,电影局要求中影公司每年进口10部左右“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和基本表现当代电影艺术、技术成就的影片”,而在此之前,我国通常采用买断方式引进外国电影,而费用最高不超过2万美元,可想而知引进作品大多在国外已经过时,在中国市场上也无法掀起任何水花。

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主演的《亡命天涯》(The Fugitive)成为中国第一部引进大片,11月登陆影院之后其首轮放映票房就达到了惊人的1127万元,最终则超过2500万元,而当年票房最高的国产电影《重庆谈判》票房只有757万元。

到了1995年,进口电影如狂风暴雨一般漫卷市场,《真实的谎言》(True Lies)创记录地突破了1亿元票房大关,全年收入前十的电影中,进口电影豪取六席。

下一年,情况更为夸张,全年票房最高电影前七位全是引进片。于是,中国在这一年颁布了第一部电影行政法规《电影管理条例》并明确规定每年国产电影放映量在总量中的比重不得低于2/3。

然而,行政的力量还是敌不过市场的自然选择。到了1998年,在总书记的首肯下,未经删减的《泰坦尼克号》(Titanic)跨越了制度和文化的差异,在中国也打破纪录收获3.6亿元票房,比身后其余9部电影票房总和还要高。

整个九〇年代,可口可乐、麦当劳和好莱坞成为了资本主义和美国梦最强有力的商业和文化输出工具,征服了整个世界。

1993年,北京一年电影票房总和为3000万元,到了1995年已经暴增至9000万元,当年北京共放映了269部电影,进口的9部美国电影的收入却占据了是年全部票房的四成。上海电影市场票房在1992年到1996年从5000万元暴增至逾2.25亿元。

在加入 WTO 的冗长谈判过程中,已经意识到中国观众消费能力的好莱坞片商自然希望从这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庞大繁荣市场中收割更多,最终它们如愿以偿。

1999年底,中国与美国最终达成协议,2001年入世后中国每年以分账形式进口20部左右的外国影片。面对强势的好莱坞势力的大举入侵,欧洲电影市场纷纷望风披靡,到1998年时,法国本土电影票房在市场中的份额为28%,德国则不足1/10。中国电影市场也未能幸免,开始引进分账大片后,国产影片在总票房中的比例也急遽缩水至一半左右。

无论是官方还是电影产业中人都已经意识到,随着对外开放的继续,本已经孱弱不堪的中国电影将在对抗好莱坞电影的战局中彻底落败,这块市场自然也将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于是,中国电影的市场化改革掀开了序幕。

2001年,《关于改革电影发行放映机制的实施细则》出台,明确提出了以“院线制”替代原有的行政级别的发行网络,院线制改革在次年全面启动,中国电影发行市场存在了超过50年的按照行政区域分四级环节的供片模式就此终结。

2002年,新《电影管理条例》颁定,正式提出“国家鼓励企业、事业单位和其他社会组织以及个人以资助、投资的形式参与摄制电影片”。

中国电影市场开始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动。

此时,距离张卫平和张艺谋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14年,在他们初识时,张艺谋和巩俐还是情侣。而在张卫平决定做制片人投资张艺谋的时候,往日的情人已是故人。

尽管张艺谋早已经蜚声海内外,但是,巩俐的离开却动摇了投资人的信心,拍摄《有话好好说》时他恰巧遇到了资金困难,这时候,对电影一窍不通的张卫平慨然掏出2500万元补上了窟窿。这个出身军人家庭毕业后捧住医院铁饭碗工作最终靠着下海操盘房地产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山东人从此开始了与秦国人的合作。

到了2002年,距离张卫平和张艺谋第一次制作《有话好好说》已经过去了7年,嗅觉敏锐的资本家嗅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味道,这股味道如燃烧的烹油一般沸腾炸裂,深入到这群处于产业食物链最顶端的人的骨髓和血管之中,向他们展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的新景象来。

然而,即便如《卧虎藏龙》在内地市场的票房也不过只有1400万元,这时期内地最成功的商业电影导演是冯小刚,但他受众广泛的电影在内地的票房最高也从来没有超过5000万元,而《英雄》仅制作成本就超过了3000万美元,是截至当时中国民营资本运作的成本最高的电影。

从来没有奢望涉足过商业成功的张艺谋忧心忡忡,曾经担任《卧虎藏龙》制片人之一、此时监制《英雄》的江志强没有多少信心,张卫平自己也没有底气。

此时,黑泽明离世已经四年。

张艺谋他们清楚,在那部成本1100万美元创下当时日本电影制作成本记录的《乱》遭遇市场失败之后,黑泽明就失去了执导高成本电影的机会,此后直至逝世的十多年中,这位曾经在外国人眼中代表了亚洲电影最高水平的大导演仅仅拍摄了三部抒怀作品并最终郁郁而终。

天边的那朵云,黑泽明等了一辈子,然而最终发现天地之间不过了然一身。

《英雄》中身着肃杀黑衣严阵以待的秦国士兵的箭阵掀起了大风,张艺谋则紧张地等待着起风后的结果。

顺流逆流

拍卖厅里的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都在燃烧。

2001年11月,《英雄》的音像版权的拍卖此时在中国大饭店里焦灼进行,起拍价是80万元。就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拍卖开始之前,张艺谋与江志强忐忑不安,他们担心如果流拍了以后如何去发行这部电影,张卫平自己预期的底价是500万元,之前《我的父亲母亲》的成交价则为25万元。

最终,这场拍卖的落槌价达到了史无前例的1780万元。野心勃勃的张卫平兴奋地告诉张艺谋,《英雄》的票房能过亿,后者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觉得只要两千多万就满足了。

张艺谋等人在43届柏林电影节上 来源:berlinale

十三个月后,这部集齐李连杰、梁朝伟、张曼玉等明星的电影正式在全国公映。

《英雄》在全国14条院线42家影院同时启动,在0点到2点的一次性放映中,该片达到了75.6万元的票房纪录。首映三天,这部电影的票房就达到了5240万元,内地票房达到了2.5亿元,创下国产电影记录,最终,这部武侠电影的全球收入高达1.77亿美元。

伴随着秦王宫里的嘶嚎与咆哮“大风”箭雨吸引着数以百万计的观众重新走进电影院的同时,在南边的香港,《无间道》也同样大卖。

这部当年夏天正式开机仅仅用了26个工作日就拍竣的电影上映时,有记者询问主演刘德华对它的票房预期,这位见多识广的明星略有些拘谨地表示,帮助自己获得金像最佳男主角的《暗战》成绩有2000万,而《无间道》应该会更高一些。

在这部警察和黑社会份子互相卧底的电影上映时,刘德华和刘伟强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内地拍摄贺岁电影《老鼠爱上猫》。

面对气势汹汹的《英雄》和《哈利·波特与密室》(Harry Potter and the Chamber of Secrets)的竞争,《无间道》毫无惧色爆发出了惊人的市场潜力,在上映后连续十多天成为当日票房冠军,每天的票房都在百万以上,仅仅一周该片的票房就超过了3000万港币。

工作人员每天晚上都会按时给刘伟强报告票房成绩,这个曾经悲观地抱着“如果这部戏不卖座,我就考虑转行了”预期孤注一掷的导演每晚都是在接到电话喜报后的喜悦中入睡的。

在2003年头两个月的香港电影院中,梁朝伟左右互搏,最终还是《无间道》成为了最大的赢家,在2个月的放映周期中它收获了超过5500万港币的票房,不仅击败了当年引进的好莱坞电影和《英雄》成为香港年度票房冠军,也成为不考虑通货膨胀情况下截至当时香港影史上票房成绩第四高的电影。

尽管在商业上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两部电影却遭遇了冰火两重天的口碑。

观众毫不吝啬对《无间道》的欣赏,“精英救淡市,无间破纪录”成了当时香港人对这部电影最由衷的赞美和期望。

在西方评论界,张艺谋这部色彩浓郁、在叙事上借鉴了《罗生门》的作品获得了广泛的赞誉,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影评人罗杰·艾伯特(Roger Ebert)给出了三星半(四星最高)的评价,《时代》(TIME)杂志则将其评为2004年度十大佳片之首。直到今天,这部电影在 Metacritic 和 Rotten Tomatoes 上的评分依然分别高达8595

中国的批评家们对于《英雄》的意见却莫衷一是,在电影的美学范畴上,人们褒贬不一。

然而,中国的自由主义份子和知识精英阶层对这部电影主题的看法最终逐渐统一并达到了惊人的一致,双张合力炮制的这部商业巨制被视为一部思想落后保守、在意识形态上犯下不可饶恕的政治不正确倾向的电影,最激烈的批评者将《英雄》抨击为一部向权力谄媚、为秦始皇翻案的毒草作品。

我不喜欢它的主题……我不认为牺牲个体生命成就集体是对的。

张艺谋曾经的同伴与好友陈凯歌如此评价秦国人的作品,这名以思考深度著称的此时自称“依然是理想主义者”导演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没过几年,自己同样也会成为一场远比此时更加残酷与狂热的叙事狂欢中被解构与戏仿的主角。

面对或诚挚或激进或不怀好意的批评,张艺谋大多数时候保持了沉默,始终是他的制片人张卫平出面反击,担负起保卫张艺谋与中国商业电影的责任。

《英雄》的收入在当年内地电影票房中的比重超过1/4,在这一年,跻身好莱坞史上最成功系列电影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Harry Potter and the Sorcerer's Stone)和《指环王1:魔戒再现》(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也攻入内地电影市场,这一年的内地电影票房成绩前六被《英雄》和好莱坞引进片包揽,一部中国大片和一爿进口大片的收入片占据了当内地年总票房的八成以上。

尽管并未被正式引进,但是《无间道》依然通过正版光盘的形式流入了内地市场,相比刘建明掏出证件成功洗白为后续故事买下伏笔的原版结局,内地版则被替换成了一个符合社会主义正确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宣传的结局:刘建明最终俯首就擒,正义终于还是得到伸张。

次年,遵循 CEPA 规定,加入了内地演员胡军的《无间道II》具备了合拍片并可在内地公映的资格,其后的《无间道III:终极无间》也顺理成章地拿到了在国内上映的许可。

为了配合这部寄寓了两地合作重要意义的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电影的同步公映,《无间道》最终姗姗来迟登陆国内院线,其票房不过是那部恶评如潮但获得了同步公映资格的《老鼠爱上猫》票房的1/3。

最终,《无间道》后两部在内地分别拿下了800万和3600万元人民币的票房,明星云集的《无间道3》在当年也成为票房仅次于《手机》和《天地英雄》的华语电影,在香港市场,两部电影的表现更加出色,票房合计斩获5500万港币,《无间道3》也成为当年最卖座的香港电影。

颇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刘德华饰演的刘建明还是同样要在这年上映的《无间道3》中的主角,于是,公映版的《无间道2》中被强行塞入了原版结局来使刘建明和陈永仁的故事圆满。这个电影故事之外的故事成为香港电影的一个隐喻。

在2004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上大获全胜的《大只佬》也获得了在内地公映的资格,这部充满佛教宿命和悲剧论调的典型的银河印象电影在内地被易名作《大块头有大智慧》,同样是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内地公映版剧情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删减修改,最终内地观众看到的是一个与原版大相径庭的故事。尽管这部电影在内地取得了1400万元的票房,但是执拗强硬的杜琪峰却颇为不满,缺席了金像奖。

张艺谋则在2004年再度推出了武侠电影《十面埋伏》,和《英雄》的境遇类似,这部作品再度陷入海外赞美一片国内抨击遍地的局面,其票房也远远无法和《英雄》相侔。这一年,内地电影票房冠军被周星驰的《功夫》抢下来,而在《十面埋伏》之后的则是冯小刚第一次主打港台明星牌便尝到甜头的《天下无贼》。

这是中国商业大片崛起的元年,历史上首次出现了票房排名前三的电影收入都超过亿元大关的盛况。

此时的张艺谋已经疲于应付商业大制作以及口碑漩涡,他正筹划着借拍电影的机会来满足和偶像高仓健相会的私心,其后他将依照曹禺先生不朽的《雷雨》为蓝本来讲述一个中国式王权家庭内部的情仇和崩塌故事。

心底深处一直以士大夫自居渴望用严肃作品来立心立命的冯小刚面对内地电影市场的滚滚热潮不禁骚动起来,他自忖对国内观众的兴趣了如指掌,也计划化用《哈姆雷特》来讲述一个中国式的王子复仇记。

而陈凯歌则依然醉心于宏大叙事,他欲讲述一个寓言故事来涵盖人生和历史的所有真理,他要建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视与听的理想国,他要成为电影世界中睥睨他者的哲学王。

在这些大导演们沉醉于各自伟大计划的时候,一位拍 MV 出身的小导演将要完成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代表作《绿草地》,此时名不见经传的他马上将要获得一笔来自刘德华“亚洲新星导计划”的300万元人民币启动资金,在不久以后,他将用重庆方言拍出一个盖·里奇(Guy Ritchie)式的故事,他和这部小成本电影将成为中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标杆之一。

而麦兆辉与庄文强则合谋继续讲述关于香港人自我身份认同的故事,在《无间道》里这种困惑的表达是“我想要返个身份”,在下部作品中,他们则试图借助两个成年人面对过往伤心事如何为自己疗伤的故事来讨论身份迷失后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这种困惑最终具象为“连自己个身份都冇埋”。

自1994年以降,国产电影票房在2003年历史上首次超过了引进片,从2003年开始的接下来四年时间里,中国电影票房从10.7亿元增长到了21.2亿元,增幅接近一倍。

相形之下,香港电影则是另一番凋零场面,2003年的港产片数量仅有77部,其中多大23部为数字制作,市场总票房继续下跌至仅有7.8亿港币。2002年和2003年的香港电影总票房则分别为8.626亿和10.4亿港币,自1993年至2003年的十年时间里,香港电影市场收入缩水近一半。

以当时汇率计算的话,则香港电影市场收入在2002年正式被内地反超,两地电影市场和产业的差距将在其后的十多年里不断加大。

就在这一年,在远离电影行业的地方,一个之后十多年里将深深震撼中国商业世界的故事开始了它略显乏味平常的开头。

一个出身山西的普通人走进了这个国家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成立了一家公司,次年,脱胎于该公司的乐视网面世。这个精明强干的山西人叫贾跃亭,尽管在此时不过刚刚三十岁,但他似乎总能把握住历史的潮头。多年以后,他就会和张艺谋相会,谱写一段当代秦晋之好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充满了阳谋和讽刺的味道。

中国商业电影的弄潮儿们此时自然不会料到,他们满怀雄心壮志准备开创一个伟大繁荣电影时代的潮流,结果,却是澎湃的湍流最终卷着他们进入了历史的大潮里。

喧嚣与骚动

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2006年,于农历为乙酉年。元宵节刚过,陈凯歌就在柏林发出了自己愤怒的呐喊。

这个生性傲慢的导演此时面临着沉重的压力,一个叫胡戈的年轻人将《无极》拆解成充满反讽戏谑味道的短片,将陈凯歌试图融会贯通一切真理的电影主题解析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这不仅没有引起导演预想中的观众的不满和愤怒,反而吸引了更多普通人参与到这场充满着瓦解崇高快感的暴力叙事之中,这显然是那个曾经在数年前声称对电影圈中的老朋友们“感到失望”的陈凯歌所不能接受和容忍的。

焦虑和敏感早就显露出端倪。

在电影公映前的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到《无极》是否会重蹈《荆轲刺秦王》失败时,陈凯歌立刻失色,勃然大怒反击对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时,陈凯歌还固执地认为这部电影依然只是曲高和寡的牺牲品而已,并以一以贯之的精英意识自信宣称观众“五年之后才能看懂《无极》”。陈凯歌还习惯着过去艺术家和导师的心态,他试图去将观众的审美和素养提升到能够欣赏接受自己作品的地步。

然而,属于怀旧的陈凯歌的那个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2005年,中国传播史上最成功的案例“超级女声”在全国范围内如火如荼地展开,在这样一个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运用短信投票的方式就能亲手打造偶像的时代,又有谁会甘愿去接受所谓艺术家的耳提面命呢?

还是在这一年,当时依然享有“暴雪出品必属精品”美誉的美国公司出品的《魔兽世界》(World of Warcraft)终于进入中国,数以千百万的玩家驰骋于艾泽拉斯大陆,网络世界里部落和联盟之间的鏖战最终演化成为现实里的网瘾战争,并在此后将成为一个世代的人们的人生和生活的主旋律。

时代已经变了。

电影的作用不再是导演用来教导观众的工具,人们已经厌烦了《孩子王》那样抒发只属于导演个人愁绪的作品,不再需要像《大阅兵》那样评判现实的电影,不再需要像《荆轲刺秦王》那样来讴歌离现实已经很远的崇高的英雄主义的影片。

对这个时代的观众来说,电影仅仅是娱乐活动而已,花在影院里的时间和用来看“超级女声”以及玩《魔兽世界》的并无二致,它们之间的价值和效果没有什么差别。

在2006年的柏林电影节上,陈凯歌和《无极》的两位男主角 来源:berlinale

结果,《无极》遭遇了惨烈的失利,它的制作成本超过3.4亿元人民币(约为4190万美元),较之《英雄》的预算还超出1/3以上。尽管以1.75亿元的成绩获得了2005年度的内地票房冠军,但是,《无极》的全球总票房仅仅只有不到3400万美元而已。

冯小刚和他的《夜宴》也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在张艺谋的《英雄》问世之前,冯小刚是内地最成功的商业片导演,然而,当他抛弃掉以往以京味幽默讲述小资产群体日常生活的叙事视角,以近似朝圣心态来讲述一个雅致、复杂的古装情仇故事时,一切都变了味。

当葛优饰演的厉帝对章子怡扮演的皇后一本正经地讲出“半夜还蹬被子”时,银幕前的观众哄堂大笑,唯一的问题是,这并不是冯小刚有意设置的笑点。这本是一出悲剧,但是,观众却依然不怀好意地试图从冯小刚和主演身上抽丝剥茧去发现喜剧的蛛丝马迹。

最终,这部寄托了冯小刚雄心的电影在内地的票房仅仅只有1.3亿元,相比电影本身1.27亿元人民币的制作成本以及不到2400万美元的全球票房,早早就摆脱了艺术片束缚转战商业电影的冯小刚毫无疑问地遭遇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重挫。

不过,与他们相比,张艺谋在2006年遭遇了更为惨重的挫折。

《满城尽带黄金甲》中有时隔十年首次合作的巩俐,有自1995年离开香港闯入好莱坞经历漫长不得志岁月后首次担任华语片主演的周润发,更别说还有在当时独擎华语音乐半壁江山的周杰伦。

张艺谋强烈的视觉风格在这部电影中一如既往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穷奢极欲的场景中充斥着对皇权仪式感和封建伦理纲常的暧昧表达与立场,这种复杂的态度最终在对艺术与市场的进退失据的追求中消解成为对奇观场面的盲目追求。

张艺谋武侠三部曲的这最后一部作品遭遇国内抨击如故,尽管2.95亿元票房打破了此前由《英雄》创造的内地国产电影记录,但是,这部投资高达4500万美元的电影在全球最大票仓美国市场的票房只有六百多万美元,其全球总票房尚不到7900万美元。

2006年内地电影票房收入达到了26.2亿元人民币。

内地2006年票房最高的十部电影收入合计达到10.7亿元,在总收入中的比重高达41%,而同期的这一比例数字,在欧洲为21.9%,在美国也只有22.2%。在这10部电影中,内地香港合拍片和好莱坞进口电影各占半壁江山,这是自1994年开始引进外国电影以来国产电影票房相比进口电影优势最大的一年,这年国产电影的票房达到了14.4亿元人民币,在整个市场收入中的比重接近55%。

张艺谋在现场为巩俐说戏

相比《英雄》在当年内地票房中25%的占比,到了2006年,投资更大的《满城尽带黄金甲》成绩在当年总票房中的比重不足14%,比起《十面埋伏》还略有下滑。张艺谋开始拍摄商业大片以来第一次遭遇到口碑和票房双重失败的打击。

这显然有些出乎精于算计的张卫平的意料。

电影市场越来越繁荣,国产电影也摆脱了被进口电影倾轧的处境,对电影市场化运作也越来越熟练,可是,中国第一个亿元导演、中国到当时为止获得国际声誉最多的导演的作品在市场上的表现怎么反而每况愈下了呢?

“所谓艺术上的成功都是虚幻的,经不住市场考验。电影市场很残酷,几千万投资投进去得到的就是几卷胶片。”张卫平这样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张艺谋和张卫平之间的罅隙在此时便悄悄生成。张艺谋毕竟不是一个只为稻粱谋的人,而在张伟品心目中,电影的目的和价值只是为了赚钱。

面对沉重的市场压力,这是双张合作积年合作以来张卫平第一次干涉导演的角色安排。为了吸引年轻观众,他迫使剧组修改了剧本并为周杰伦安排了一个主要角色,在宣传过程中,张卫平甚至还拉拢到吴宗宪、蔡康永及郭德纲三人同台表演脱口秀。

“我很佩服张伟平及他的团队在电影营销中的用心和认真劲。”多年以后,在与张卫平合作之后,IDG 资本的熊晓鸽如此评价道。

电影市场激烈的竞争最终演化成一场由专横和垄断主导走向的权力游戏。

在2006年圣诞节,北京保利博纳发出声明指称新画面和数字院线签署了为期一个月的《满城尽带黄金甲》独家排他放映协议,在年末的四周黄金档期中,全中国当时近3000块银幕上放映着约1100个《满城尽带黄金甲》拷贝,而包括导致《伤城》和《三峡好人》在内的影片则被阻挡在数字影院门外。

又一年,麦兆辉、庄文强和张艺谋成为了对手。

又一次,香港人输给了秦国人。

《伤城》在内地的票房不足7500万元,几乎只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1/4,在香港本地市场,相比四年前那次角逐的大胜,麦与庄两人这次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时装片的票房仅比古装片高了不到30万港币。

在2006年,大师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根据《无间道》故事改编的《无间行者》(The Departed)上映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斯科塞斯本人北美票房最高的一部作品。在次年的奥斯卡角逐中,这部将故事发生地从香港转移到了波士顿的电影最终也帮助出生纽约自始至终对学院奖魂牵梦绕的斯科塞斯实现了梦想,导演在获得最佳导演奖后特别感谢了《无间道》。

自从2004年那部投资过亿的大制作《环游世界八十天》(Around the World in 80 Days)票房失败后,好莱坞一度最风生水起的香港演员成龙就失去了在海外立足的根基并不得不重归故里,香港曾经流传世界的武侠电影和动作电影类型片此时早已经奄奄一息。

被人诟病“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香港电影终于借助一个缜密严谨的故事再次实现了文化对外输出,但和这份微弱的存在感相比,它的忧患显然来得更加剧烈。

1992年时,香港电影市场收入达到了创记录的15.5亿港币,到了2006年,该市场便萎缩到了只有9.07亿港币。

华语片票房在1992年的全港电影总收入中的比重达接近80%的历史峰值,自此之后便一路下挫,到2002年,这一比例已经下滑到刚刚超过四成,而到了2006年时,华语片票房在全部电影中的比重已经不到1/3,在当年票房前10电影中,除了《霍元甲》和《宝贝计划》其余全是好莱坞电影,而这两部电影在内地票房合计不到2亿元人民币。

和这些票房动辄过亿的影片相比,收入只有2500万元人民币的《疯狂的石头》本来不足道哉,然而, 这部作品的投资回报率不仅超过了800%,也成了当年口碑最好的国产电影之一。

也许此时已经有人慧眼发现了宁浩出色的商业片叙事能力,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会料到,这部小成本电影的导演和主演们将在随后十几年内掀起中国商业电影的惊涛骇浪。

在接下来的《中国电影往事:秦国人与香港人的吊诡对决(中)》里,你将会看到中国商业电影在资本家和艺术家的驱使下是如何野蛮孳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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